意识被猛地从粘稠的黑暗中拔起,像溺水者浮出水面,肺部本能地剧烈扩张,吸进一口带着陈腐纸张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。我骤然睁开眼,心脏在肋骨后面狂乱地撞着,咚咚的闷响震得耳膜发麻。又是它。那个盘踞了我整个前半生、熟悉到令人窒息的梦魇。
眼前并非幽暗甬道和冰冷石壁,而是堆满卷宗的办公桌,电脑屏幕幽幽亮着蓝光,右下角的时间显示着下午三点十七分。阳光斜斜穿过积灰的百叶窗缝隙,在桌面投下几道苍白虚弱的光带,细小的尘埃在其中疯狂舞动。我撑着额头,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粘腻的冷汗。
“啧,又来了?”一个拖长了调子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,从斜对面砸过来,“陈大考古学家,这次梦里又挖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了?传国玉玺?还是外星人飞船?”
是赵强,他那张圆脸上挂着油滑的笑,正慢悠悠地啜着保温杯里的枸杞茶,眼神里是看猴戏般的促狭。邻座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轻慢。我垂下眼,没接话,手指无意识地探进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。指尖触到厚厚一叠纸张的边缘——那是我十几年间断断续续画下的梦中所见:巨大石门模糊的轮廓,甬道里扭曲的壁画线条,还有那个永远背对着我、腰间束着一条繁复金腰带的沉默身影。
“清醒梦游症”,病历本上冷冰冰的铅字诊断。在别人眼里,这不过是个臆想症患者可笑又无用的呓语。
“陈暮!”主任那张总是紧绷如鼓皮的脸出现在格子间挡板外,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,“城西那个基建项目压下来的前期勘探简报,催第三遍了!还有心思在这儿神游天外?月底考评还想不想过了?”他的声音又尖又急,刮得人耳膜生疼。
我猛地回过神,指尖下意识地从抽屉里那些涂鸦上缩回,像被烫了一下。“在弄了,主任,马上好。”喉咙发紧,声音干涩得厉害。
他重重哼了一声,目光刀子似的在我脸上剐了一圈,才背着手,踏着沉重的步子离开。办公室重新沉入一种压抑的安静,只剩下键盘敲击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。赵强幸灾乐祸地瞥了我一眼,无声地做了个口型:疯——子。
指尖残留着梦中石壁冰冷粗糙的触感,心口却像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,又闷又痛。我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表格,那些枯燥的基建数据如同扭曲的蝌蚪,在眼前模糊地游动。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滞中,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凝滞。
“陈暮,有你的包裹!前台签收一下!”前台小姑娘清脆的喊声穿过格子间的隔断,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。
包裹?我微微一怔,最近没网购什么东西。带着一丝莫名的疑惑,我起身走向前台。一个大约一尺见方的硬纸盒孤零零地躺在台面上,没有快递单,没有寄件人信息,只在收件人位置潦草地写着我的名字“陈暮”。盒身是普通的瓦楞纸板,掂在手里却异常沉重,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,仿佛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石头。
这古怪的包裹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,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。指尖触到纸盒边缘那粗粝的质感,一种冰冷的不安顺着脊椎悄然爬升。我抱着盒子快步走回座位,刻意避开赵强投来的、混杂着好奇与窥探的目光。坐下,放下隔板,将周遭那些若有若无的窥视隔绝在外,这才深吸一口气,撕开了纸盒边缘的胶带。
“嗤啦——”
封口被粗暴地扯开。盒内没有填充物,只有一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深色旧绒布。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肋骨。我屏住呼吸,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,一层层揭开那厚实柔软的绒布。
金光,毫无预兆地刺入眼帘。
一条腰带。
一条纯粹由黄金打造的腰带。它静静地躺在深色绒布上,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最精密的仪器从我的梦境中直接拓印下来,然后浇铸成冰冷的实体——两指宽的带身,沉甸甸的,压得绒布深深凹陷。带扣是狰狞的兽首,獠牙毕露,兽眼的位置镶嵌着两粒幽暗如凝固血液般的暗红玛瑙,此刻在办公室顶灯惨白的光线下,竟隐隐流转着一丝难以言喻的、令人心悸的活气。带身上,繁复到极致的缠枝莲纹和细密的云雷纹相互勾连盘绕,构成某种古老而陌生的符咒般的图案。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,带着一种穿越千年的、地底深处的阴寒。
这不是梦。
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,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。耳边办公室的嘈杂——键盘声、电话铃声、同事的交谈声——瞬间被拉远、模糊,最终消失殆尽。只剩下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搏动的巨响,一下,又一下,沉重地撞击着耳膜。
是它!梦里那个永远背对着我、守卫在巨大石门前的沉默身影腰间佩戴的那条!那条无数次在我潦草的铅笔草图里勾勒出的金腰带!
它怎么会在这里?谁送来的?为什么给我?
无数个尖锐的问题像毒蜂般在脑中炸开,嗡嗡作响。指尖死死抠进坚硬的金属边缘,冰冷的触感顺着神经一路蔓延到心脏,带来一阵麻痹般的战栗。我猛地抬起头,视线像受惊的野兽般扫过整个办公室。赵强正歪着头,试图越过隔板窥探,对上我目光的刹那,他脸上掠过一丝被抓包的尴尬和更深的、毫不掩饰的轻蔑,随即夸张地撇了撇嘴,转回头去。其他人或埋头于屏幕,或专注于文件,无人真正在意我这角落里的异样。
只有我,和桌上这条在日光灯下闪烁着不祥光泽的金腰带,以及那深不见底的、来自梦境的冰冷召唤。
这条金腰带像一个活物,带着冰冷的呼吸和千钧的重压,沉甸甸地勒在我的意识深处。它不再仅仅是梦中的幻影,它成了现实,成了钥匙——一把通往那纠缠我半生、弥漫着死亡与未知迷雾的古墓的钥匙。秦岭深处那片被称为“鬼哭峡”的禁地,地图上潦草标注的、被无数失踪者传说和地质塌方报告层层覆盖的坐标,此刻在脑海中无比清晰地燃烧起来。
计划在无声中迅速成型。我借口身体不适请了年假,避开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探询。背包里塞进最精简的装备:强光手电、备用电池、绳索、压缩饼干、水、急救包,以及那把用厚绒布层层包裹、隔绝了所有光芒的金腰带——它紧贴着我的后背,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寒意。
辗转火车、颠簸的长途汽车,最后是当地老乡那辆破旧不堪、一路喷吐着黑烟的农用三轮车。车斗里弥漫着尘土、柴油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刺鼻气味,车身在崎岖山路上剧烈地上下蹦跳,每一次颠簸都让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开车的老人沉默寡言,布满沟壑的脸上刻着常年与严苛自然搏斗的痕迹。当车子最终在一片被野草和灌木吞噬的荒僻山道尽头停下时,他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目光里没有好奇,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、看透结局的苍凉。
“后生,”他沙哑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断断续续,“这鬼哭峡……邪性得很呐。多少不信邪的进去,骨头渣子都寻不见。听老汉一句劝,回头吧。”
我递过车钱,勉强挤出一个笑容:“谢谢大爷,我就……拍点照片,看看就回。”
他摇摇头,不再言语,只是重重叹了口气,发动了那辆破车。黑烟滚滚,三轮车突突地消失在来时的山道拐弯处,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愈发浓郁的、带着腐叶与泥土腥气的山林气息。前方,就是被当地人视为绝地的鬼哭峡。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陡峭山崖,怪石嶙峋,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。浓密的原始森林从谷底向上疯长,枝叶纠缠如鬼爪,遮天蔽日,将谷内浸染成一片幽暗的墨绿。脚下根本没有路,只有厚厚的腐殖层,踩上去无声地深陷,散发出沉闷的、死亡般的腐烂气息。空气异常潮湿粘稠,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,即使隔着冲锋衣,寒气也丝丝缕缕地往里钻。
我打开强光手电,一道惨白的光柱刺破浓稠的黑暗,惊起几只不知名的夜鸟,扑棱棱地尖叫着飞入更深的阴影。每一步都异常艰难,盘虬的树根、湿滑的苔藓、横七竖倒伏的朽木,都是天然的陷阱。密林深处,不知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,隐约传来一种低沉、呜咽般的声响,断断续续,若有若无,如同无数幽魂在暗处絮絮低语,与“鬼哭峡”的名号惊人地契合。
时间在绝对的孤寂和跋涉的艰难中失去了刻度。汗水浸透了内衫,又被阴冷的山风吹得冰凉,贴在背上,刺骨的难受。肌肉因持续的攀爬和警惕而酸痛僵硬。就在体力即将耗尽,绝望的阴影开始从心底蔓延时,手电光柱扫过前方一片被巨大藤蔓覆盖、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的岩壁。
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!
那岩壁的轮廓……那藤蔓缠绕的弧度……甚至岩壁下方几块散落的、布满苔藓的碎石形状……都与梦中那个无数次出现的场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!
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又迅速退去,四肢冰凉。我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,双手颤抖着,近乎疯狂地撕扯那些粗壮如蟒蛇般的藤蔓。腐朽的枝叶和潮湿的泥土簌簌落下,露出的石壁冰冷坚硬,布满岁月侵蚀的坑洼。终于,在藤蔓最密集、仿佛被刻意隐藏的中心位置,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凹陷!
一个兽首形状的凹陷!獠牙的位置,眼睛的位置……与我背包里那冰冷沉重的存在,完美对应!
我猛地甩下背包,动作因急切而显得笨拙。手指哆嗦着拉开拉链,探入那层层包裹的绒布深处。当那沉甸甸的、带着地底阴寒的金腰带终于被取出时,它在我手中微微震颤,仿佛有了生命,与那石壁上的凹槽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共鸣。那两粒暗红的玛瑙兽眼,在昏暗的光线下,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,快得像错觉。
没有犹豫,也不能犹豫。我双手捧起腰带,屏住呼吸,对准石壁上那个狰狞的兽首凹槽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地按了下去!
“咔嚓——”
一声沉闷、滞涩、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机括咬合声骤然响起!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感,震得脚下的地面都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。
紧接着,是死寂。
绝对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。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幻觉。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下,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。失败了?不……不可能!
就在绝望即将攫住心脏的瞬间——
“轰隆隆……”
巨大的、沉闷如雷鸣般的摩擦声从山体内部滚滚传来!脚下的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,如同有一头被禁锢千年的巨兽正在地底苏醒、挣扎!面前的整片岩壁,以那个嵌入金腰带的兽首凹槽为中心,开始向内部缓缓移动、沉降!碎石和积尘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!一道深邃得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暗缝隙,在弥漫的呛人烟尘中,无声地、缓缓地裂开在我面前。一股远比外界浓烈百倍的、混合着泥土、朽木、金属锈蚀和某种无法言喻的、类似陈旧血液般的腥甜气味,如同冰冷的潮水,猛地从缝隙中喷涌而出,瞬间将我淹没。
这气息冰冷刺骨,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死亡味道。我剧烈地呛咳起来,却无法移开视线,手电光柱颤抖着,如同受惊的蛇,猛地刺入那片刚刚裂开的、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。
光柱在弥漫的烟尘中艰难地撕开一条通路。映入眼帘的,是一条幽深得令人心悸的甬道。地面铺着巨大的、切割粗糙的石板,缝隙里积满了厚厚的黑色淤泥。两侧的墙壁笔直向上延伸,同样由巨大的条石垒砌而成,石缝间凝结着暗绿色的苔藓和某种滑腻的、类似水锈的痕迹,在手电光下反射出湿冷的微光。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,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异常,带着那股混合了腐朽与血腥的奇异腥甜,冰冷地灌入肺腑。
这就是梦的源头?这就是答案的所在?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撞击着肋骨,发出擂鼓般的闷响。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着四肢,几乎要将我钉在原地。然而,那来自血脉深处的、被这条金腰带的出现彻底点燃的召唤,却比恐惧更加强大,如同燃烧的岩浆,推动着我的双脚。
我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冰冷空气,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压入肺腑。随即,迈出了踏入黑暗的第一步。靴子踩在积满淤泥的石板上,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、粘腻的“噗嗤”声,在死寂的甬道里被无限放大,又迅速被前方深沉的黑暗吞没。
甬道似乎永无止境。手电光柱是唯一的光源,也是唯一的依靠,在浓稠的黑暗和无处不在的湿冷石壁上艰难地切割着视野。两侧石壁上的浮雕开始显现,扭曲的人形在诡异的仪式中舞蹈,面目狰狞的异兽相互撕咬,线条粗犷而狂野,透着一股原始而血腥的张力。它们在手电光下明明灭灭,仿佛随时会活过来。空气越来越稀薄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感。寂静沉重得能压碎耳膜,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靴子踏在淤泥上的粘腻声响,单调地重复着,敲打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。
不知走了多久,一个巨大的转折突兀地出现在前方。甬道尽头,豁然开朗。
手电光柱猛地刺破前方粘稠的黑暗,骤然失去约束,竟显得有些散乱。光晕的边缘,勾勒出一个庞大空间的轮廓。这里不再是狭窄压抑的甬道,而是一个异常宏伟的地下殿堂。穹顶高得不可思议,隐没在浓墨般的黑暗里,手电光根本无法企及。空气在这里似乎更加凝滞、冰冷,那股混合着腐朽与血腥的奇异气味也更加浓重,沉甸甸地压在胸口。
我的呼吸瞬间屏住。光柱颤抖着,如同受惊的鸟,仓惶地扫过空旷的地面。巨大的条石铺就的地面,在中央区域形成一个微微下沉的圆形平台。平台的边缘,赫然矗立着几尊巨大的石像!
它们并非人形,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异兽,身躯粗壮如柱,覆盖着片片鳞甲般的刻纹,头部扭曲变形,有的像鸟,有的像蛇,獠牙毕露,眼窝深陷,空洞地凝视着闯入者。石像表面覆盖着厚厚的、滑腻的深绿色苔藓,在手电光下反射着湿冷的幽光,仿佛刚从冰冷的深潭中爬出。它们沉默地拱卫着中央的平台,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、亘古的威压。
光柱不受控制地、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牵引,缓缓移向平台中央。
那里,并非空无一物。
一个约莫半人高的石台静静矗立。石台表面打磨得相对光滑,与周围粗糙的巨大条石形成鲜明对比。而石台之上,摆放着一件器物。
一件青铜器物。
它像一只巨大的、倒扣的碗,又像某种祭祀用的容器。器身布满斑驳的绿锈和深褐色的土沁痕迹,但器物的主体轮廓和其上极其繁复的纹饰依然清晰可辨。那纹饰并非寻常的云雷或兽面,而是无数细密如发的线条,扭曲缠绕,构成一幅幅诡异而连贯的微型画面——像是某种叙事!
我的心跳骤然加速,几乎要冲破喉咙。双腿如同灌了铅,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一步一步,沉重无比地踏上中央平台的石阶,走向那石台。靴底摩擦石面的声音,在这死寂的殿堂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终于,我站在了石台前。冰冷的、带着强烈金属锈蚀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。手电光柱牢牢地锁定在那件青铜器上,光线因手臂的颤抖而微微晃动。
光斑艰难地在那些细密如蛛网、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刻痕上移动。我凑得更近,几乎能闻到青铜器散发的、冰冷的金属腥气。指尖拂开一处绿锈较薄的地方,露出下方清晰的刻痕。
不是陌生的古文符号。
那是……字!
是我认得的小篆!笔画虽因锈蚀而有些模糊,但结构清晰可辨。
光柱死死钉在那片被擦亮的区域。
“……守墓人陈氏……”
嗡的一声!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内同时炸开!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!陈氏?!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手电光在青铜器表面疯狂跳跃。视线像被磁石吸住,死死黏在那几个字上。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,膝盖一软,几乎要跪倒在地。我猛地用手撑住冰冷的石台边缘,指甲在粗糙的石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。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,却丝毫无法冷却那几乎要将我焚毁的惊骇。
“陈氏……守墓人……”我无声地翕动着嘴唇,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凿子,狠狠凿开了尘封记忆的某个角落。梦!那个反复出现的、模糊的梦境片段!一个孤独的身影,背对着我,腰间束着那繁复的金腰带,永远守卫在巨大的石门前……那模糊的背影,那沉重的姿态,那仿佛被时光凝固的孤寂……
难道……难道那背影,就是……我?!
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,带着毁灭性的力量。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,眼前阵阵发黑。我用力甩了甩头,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混乱,手电光柱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,仓皇地从青铜器上移开,本能地扫向殿堂深处那高耸的、隐没在黑暗中的石壁。
光柱如同濒死的飞蛾,在绝望中猛地向上扬起,刺破殿堂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。惨白的光斑在巨大而粗糙的石壁上跳跃、游移,最终,被某种力量牢牢攫住。
壁画!
并非甬道里那些粗犷的仪式场景。这里的画面宏大、连贯,带着一种肃穆得近乎悲怆的叙事感。手电光斑艰难地向上移动,照亮了石壁的下部:无数的工匠在鞭笞和驱赶下,如同蝼蚁般搬运着巨大的条石,建造这深埋地底的宏伟陵寝。尸体在石料下扭曲变形,监工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恶鬼。再往上,是盛大的葬礼。穿着古老服饰的人群跪伏在地,神情悲戚。巨大的棺椁被缓缓移入地宫深处……光斑继续上移,掠过一些模糊的、描绘地宫内部结构的象征性线条。
最终,光斑停在了石壁最高、最中心的位置。
那里,只画了一个人。
一个孤独的守卫者。
他身着式样古朴的、镶嵌着暗色金属甲片的皮甲,背脊挺得笔直如枪,屹立在一道巨大无比、雕刻着无数繁复纹路的石门前。石门紧闭,仿佛隔绝了生死两界。守卫者侧身而立,一手按在腰间悬挂的长剑剑柄上,另一手似乎握着一个奇特的、类似罗盘或令牌的方形器物。他的姿态凝固着一种超越时间的孤寂与决绝,仿佛自陵墓封闭的那一刻起,他就被永恒地钉在了这里,成为了陵墓的一部分。
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。手电光柱像被冻住,死死地、分毫不差地聚焦在那守卫者的腰间!
一条腰带!
一条由黄金打造、在惨白的手电光下依旧反射出冰冷光泽的腰带!兽首带扣,獠牙毕露,镶嵌着两点幽深的暗红——与此刻嵌在入口处、打开这死亡之门的金腰带,一模一样!
一股冰寒彻骨的电流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,头皮阵阵发麻,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!视线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伤,却无法移开分毫,死死地、一寸寸地向上挪移,掠过那守卫者紧握剑柄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,掠过他覆盖着简单甲片的宽阔肩膀……
最终,定格在那张脸上。
时间,空间,连同我自己的心跳,在那一刻轰然崩塌、粉碎!
那是一张……我无比熟悉的脸!
棱角分明的下颌,紧抿的、透着坚毅和难以言喻疲惫的薄唇,高挺的鼻梁……还有那双眼睛!那双在手电光的映照下,仿佛穿透了千年时光尘埃,深邃得如同寒潭,清晰地倒映着此刻石壁下、那个渺小如尘埃、脸色惨白如鬼魂般的闯入者——我自己——的眼睛!
一模一样!
石壁上的他,凝固在永恒的守卫姿态中,隔着千年的时光深渊,无声地俯视着我。那张与我分毫不差的脸庞上,没有愤怒,没有惊讶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、洞悉一切的疲惫。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刻的来临,预见这宿命般的重逢。
嘴角,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极淡、极淡的弧度。
那不是一个微笑。那是……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?一种漫长守望终于迎来终结的解脱?还是……对闯入者惊骇欲绝的、无声的嘲讽?
手电筒从僵死般的手指间滑脱,沉重地砸在布满厚厚尘土的冰冷石地上。“哐当!”一声闷响,如同丧钟在死寂的殿堂里骤然敲响!惨白的光柱瞬间熄灭,视野被绝对的、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没。
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我淹没。我僵立在原地,像一尊被闪电劈中的石像,失去了所有感官,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、绝望地擂动,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,撞击着肋骨,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,在死寂中无限放大。
那金腰带的冰冷触感,隔着衣物,紧紧贴在后背的皮肤上,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灵魂都在尖叫。那不是钥匙,那是枷锁!是烙在血脉里、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、最终将我死死钉在原地的宿命烙印!
壁画上那张脸——我的脸——在脑海中反复闪现,清晰得如同鬼魅。那凝固的疲惫,那洞穿一切的眼神,那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……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,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,碾碎了所有关于“自我”的认知。
我张着嘴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,却吸不进一丝氧气。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的冰棱,堵塞了气管,刺穿着肺腑。那巨大的石壁仿佛活了过来,带着千年积压的阴寒和沉重,无声地向我倾倒、碾压下来!
“不……”一个破碎的音节终于挤出了喉咙,带着血沫的腥甜,微弱得如同濒死的蚊蚋,瞬间被无边的死寂吞噬。
黑暗中,只有我粗重、破碎的喘息声,如同破旧的风箱,在空旷得令人发疯的地底殿堂里,绝望地回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