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五, 13 06月 2025 12:42

恶链

我在调查儿童失踪案时,发现人贩子将孩子打至脑死亡。
尸体被运往“仁爱医院”,院长亲自操刀摘取器官。
冷藏库里,一个小女孩睫毛结着白霜,头发上的彩虹发卡闪闪发光。
“他们没死透,只是无法表达痛苦。”院长擦拭着手术刀,“客户需要新鲜器官。”
我躲在角落记录证据时,他忽然转身微笑:
“记者同志,您该明白,需求创造市场。”

暴雨把城市砸得面目全非。我蜷缩在“老张修车铺”油腻腻的塑料雨棚下,雨水沿着棚布边缘瀑布般砸落,溅起的泥点冰凉地钻进裤管。老张叼着半截烟,烟雾混着铁锈和机油的气味,他粗糙的手指敲着摊开的晚报,指关节泛白。

“许记者,你看看,又一个!”他声音压得很低,几乎被雨声吞没,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恐惧,“东街口老刘家的孙子,刚满五岁,就在自家杂货店门口,一眨眼的功夫,没了!跟之前那几个一样,泥牛入海!”

报纸社会版角落,豆腐块大小的新闻标题冰冷刺眼:《本市再发儿童离奇失踪案》。这已经是三个月来的第四起。没有勒索,没有目击,没有痕迹。孩子们像水汽一样,无声无息地蒸发了。我的笔记本摊在膝盖上,刚记下“东街口老刘杂货店”,笔尖顿住,洇开一团墨迹。一种沉重的、令人窒息的粘稠感裹挟着这座城市,也包括我。

“老张,”我开口,喉咙干涩,“之前那几个孩子的家长,有谁提过什么特别的事没?什么都行。”

老张狠狠吸了一口烟,烟头骤然亮起刺眼的红光。“特别?”他摇摇头,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,“哭天抢地,眼睛都哭瞎了呗。哦,倒是有个妈,姓李,她家妞妞丢之前,老说巷子口停着辆白色面包车,车屁股那块漆掉了,露出点铁皮,像……像个咧开的嘴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“那车,我好像也见过一次,就停在‘仁爱医院’后门那条死胡同里,怪得很。”

仁爱医院。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神经。那家以慈善闻名的私立医院,院长周济民还上个月才被评为“年度慈善人物”,照片印在报纸头版,笑容温煦。但老张的话,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我心里激起了浑浊的涟漪。

接下来的几天,我像个幽灵,在仁爱医院附近游荡。白天,它光鲜亮丽,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,玻璃幕墙反射着虚假的阳光。入夜,尤其是后巷,完全是另一个世界。路灯坏了大半,浓稠的黑暗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垃圾腐败混合的怪味。

我在后巷对面一栋废弃小楼的破窗户后蹲守。第三天凌晨,死寂被打破了。一辆白色金杯面包车,像一道惨白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滑入那条狭窄、堆满杂物的死胡同。车尾保险杠下方,果然有一大块剥落的漆皮,在昏暗中像一张扭曲的嘴。驾驶室下来一个穿着深色夹克、帽檐压得很低的瘦高男人,他警惕地扫视四周,动作僵硬地拉开侧滑门。

两个同样穿着深色工装、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抬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蓝色长条形帆布袋,动作麻利得近乎粗暴。袋子软绵绵的,随着他们的动作微微晃动,里面物体的轮廓……僵硬而令人不安。沉重的帆布袋被迅速抬进了医院后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、标着“设备通道,闲人免进”的小铁门。门无声地开了条缝,又迅速合拢,吞没了那袋子和抬它的人,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。面包车随即倒出胡同,消失在城市的血管里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
我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炸响,冰冷的手指几乎捏不住望远镜。蓝色帆布袋里那僵硬的、不成比例的轮廓,像一把冰锥,狠狠凿进我的视野。这绝不是设备!直觉在尖叫。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

突破口在财务科一个叫小赵的年轻会计身上。他脸色总是苍白,眼下乌青浓重,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。我装作咨询医疗发票报销,几次接触下来,他眼神里的惊惶和躲闪越来越明显。最后一次,在他常去的小面馆角落,我推过去一个装着现金的旧信封。他盯着那信封,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,嘴唇哆嗦着,最终崩溃般低下头,声音细若蚊蚋。

“他们……他们进的是地下二层西区……‘特殊冷储库’,”他声音抖得厉害,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钥匙……只有周院长和保卫科的马科长有。” 他猛地抬头,眼睛里全是血丝和恐惧,“许姐,我什么都不知道!我什么都没说!” 他抓起那个信封,像被烫到一样,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面馆。

特殊冷储库。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股死亡的气息。突破口有了,但如何进去?我盯着医院那迷宫般的建筑结构图,目光最终落在纵横交错的通风管道上。那是一条危机四伏的幽暗之路。

深夜,仁爱医院庞大的建筑群沉入一片死寂。我穿着深色工装,背着工具包,像个真正的维修工,凭借伪造的证件混进了后勤区域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灰尘的混合气味。在一个偏僻的杂物间,我找到了通往地下二层的通风管道入口。生锈的百叶窗被小心卸下,露出黑洞洞的方形入口。里面是纯粹的黑暗,狭窄得令人窒息,冰冷的金属壁紧贴着身体,灰尘和铁锈的气味浓得呛人。我只能依靠头顶矿灯微弱的光柱,像一条虫子在城市巨大的肠道里艰难蠕动。

不知爬了多久,前方管道壁上出现一个格栅。微弱的光线从格栅缝隙透进来,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福尔马林和某种更深沉冰冷的味道——那是死亡本身的气息。我屏住呼吸,凑近格栅。

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冷藏库。惨白的灯光下,排列着数排不锈钢架子。上面躺着的,是一个个小小的躯体,都被包裹在透明的无菌塑料布下。塑料布因低温而凝结着细密的白霜。我的目光扫过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直到看见靠近角落的那个。

那是一个小女孩。塑料布覆盖着她小小的身体,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,稚嫩得让人心碎。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细小的白色冰晶,像冬天清晨的窗花。最刺眼的是,在她乌黑、失去光泽的头发上,别着一个彩虹颜色的塑料发卡,在惨白的灯光下,那鲜艳的色彩显得如此不合时宜,如此绝望。它像一个来自另一个阳光世界的残酷信物,被遗弃在永恒的冰窟里。

冷藏库沉重的门无声地滑开了。脚步声踏在冰冷的地面上,发出清晰的回响。几个人影走了进来。为首的那个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,外面罩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正是院长周济民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平静得像是在巡视普通仓库。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蓝色手术服、戴着口罩的人,推着一辆不锈钢的推车,车上整齐摆放着亮闪闪的器械托盘——手术刀、剪刀、镊子……在冷光下泛着森然的寒芒。

他们径直走向那个戴着彩虹发卡的小女孩。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一个助手掀开了覆盖女孩头部的塑料布边缘,露出她苍白的小脸。周济民拿起一把狭长锋利的手术刀,动作优雅地用一块无菌纱布仔细擦拭着刀刃。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紧闭的双眼和那凝固的睫毛霜花上,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,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。

“记录好时间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在寂静的冷藏库里回荡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,“生命体征监测确认,脑干反射消失超过规定时限。符合‘供体’标准。”他顿了顿,手术刀的寒光映着他镜片后毫无波澜的眼睛,“记住,客户需要的是最高质量的器官。他们只是……暂时无法表达而已。但状态,必须是‘最新鲜’的。”

他俯下身,手术刀的尖端精准地指向女孩颈部下方某个位置。冰冷的金属即将刺破同样冰冷的皮肤。

就在这一刻,我藏在通风管道里的微型摄像机镜头,透过格栅缝隙,清晰地捕捉着这地狱般的景象。我屏住呼吸,手指死死扣在录像键上。然而,或许是那一下几乎无法察觉的喘息,或许是镜头反射了一丝微光。周济民擦拭手术刀的动作,毫无征兆地停住了。

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直起身。然后,以一种让人血液冻结的从容,他抬起头,目光锐利如手术刀,精准无比地穿透通风管道的格栅,穿透黑暗,直直地钉在了我的藏身之处。隔着冰冷的金属和凝固的空气,他脸上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瞬间冰消瓦解,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,露出白森森的牙齿。

“记者同志,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针,清晰无比地扎进我的耳朵,“辛苦了。您拍的素材,想必很精彩吧?”

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被发现了!

他轻轻晃了晃手中那把擦拭得锃亮、反射着惨白灯光的手术刀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。他的目光穿透黑暗,牢牢锁死在我藏身的通风口,那笑容更深了,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。

“您该明白,”他慢条斯理地说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铁板上,“不是我们创造了死亡,是市场,是需求。”他的目光扫过冷藏库里那一排排覆着白霜的小小躯体,像在清点库存的商品,最后又落回我的方向,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“坦诚”,“没有那些急切等待移植的‘客户’,这些……‘资源’,又怎会如此‘物尽其用’呢?供求关系,多么简单而强大的法则,您说对吗?”

他身后的两个助手也停下了动作,警惕地抬头看向通风口的方向。空气凝滞,只剩下冷藏设备低沉的嗡鸣,如同地狱的叹息。

走!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尖叫。我猛地一缩身体,顾不上会发出多大的声响,手脚并用地在狭窄冰冷的管道里拼命向后倒退。金属管壁刮擦着工装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扑面而来,只有头顶矿灯那束慌乱跳跃的光柱撕开前方一点点绝望的空间。身后,冷藏库的方向,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铁门被用力拉开、撞在墙上的闷响。追来了!

我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困兽,在迷宫般的管道里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死命爬行。肺部火辣辣地疼,每一次吸进来的都是冰冷的铁锈和灰尘。不知拐过了几个弯,前方终于出现一点不同——是之前那个杂物间的格栅!我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一脚踹开那扇锈蚀的百叶窗,整个人几乎是翻滚着摔了出去,重重砸在杂物间冰冷的水泥地上。骨头剧痛,灰尘弥漫。

顾不上疼痛,我挣扎着爬起,拉开门,跌跌撞撞冲入医院空旷的后勤走廊。身后,沉重的脚步声和保安的呼喝声已经清晰可闻。我冲向最近的消防通道,楼梯间里回荡着我一个人狂奔的、空洞的回音。冲出医院后门,凌晨冰冷的空气如同刀片割在脸上,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雨幕。我冲进雨里,头也不敢回,疯狂地奔跑,直到肺快要炸开,才一头钻进一条堆满垃圾桶的漆黑小巷深处,背靠着湿漉漉、散发着恶臭的砖墙滑坐在地,剧烈地喘息,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。

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、脖子往下淌,浸透衣服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我哆嗦着,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摄像机。冰冷的金属外壳沾满了雨水和污迹。手指颤抖着,按下回放键。小小的屏幕上,惨白的灯光,覆霜的小脸,彩虹发卡刺目的颜色,周济民擦拭手术刀的动作,他抬头时那洞穿一切、冰冷微笑的脸,还有他那句清晰无比的“供求关系”……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,也烙进我的灵魂深处。

天刚蒙蒙亮,雨势稍歇,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。我像一截被雨水泡烂的木头,僵硬地坐在市刑侦支队走廊冰冷的长椅上。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摄像机,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,微微颤抖。值班的年轻警察给我倒了杯热水,蒸汽袅袅上升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
厚重的队长办公室门终于开了。一个身材魁梧、眉头紧锁的中年警官走了出来,他手里拿着我的摄像机,另一只手捏着几张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、还带着温度的监控截图。照片有些模糊,但足以辨认出白色面包车进入死胡同的瞬间,以及那个穿着深色工装、在废弃小楼窗口举着望远镜的身影——那是我。

他走到我面前,眼神锐利如鹰隼,带着审视和沉重。

“许记者,”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,“你提供的视频证据……非常关键,也非常……”他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内容的恐怖,顿了一下,眉头拧得更紧,“我们的人已经紧急出动,封锁仁爱医院,尤其是地下区域。周济民和几个主要目标目前还没找到,但医院已被完全控制。”

他扬了扬手中的截图照片,语气严肃:“但是,根据你之前蹲守点的监控和你进入医院后勤区的时间记录,你涉嫌非法侵入、偷拍……这些行为本身,都是严重违规。我们需要你配合做详细笔录,并且,”他加重了语气,“在案件彻底查清之前,这个摄像机作为关键物证,必须由我们保管。还有,关于案件的任何信息,严禁向外界泄露一个字!这是命令,也是为了你的安全,明白吗?”

我看着他手中那几张模糊却足以定罪的截图,点了点头。喉咙干涩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违规?比起冷藏库里那些永远沉默的孩子,这又算得了什么?摄像机被拿走了,里面凝固的地狱景象暂时离开了我的掌心,但那冰冷的触感和屏幕上的画面,却更深地刻进了骨头里。

做完冗长而压抑的笔录,走出刑侦支队沉重的大门时,天色已经彻底放晴。阳光猛烈地泼洒下来,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,反射出刺眼的白光。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。行人匆匆,车辆鸣笛,世界以一种令人眩晕的速度恢复了它惯常的喧嚣和麻木。阳光晒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虚假的暖意,却丝毫无法驱散骨髓深处那源自冷藏库的、永恒的寒意。

我漫无目的地走着,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。走过一个积水的十字路口,浑浊的水洼倒映着高楼切割的天空碎片。就在我下意识地低头,目光掠过水面的瞬间——

浑浊的积水中,一个模糊的倒影闪过。一个小小的身影,乌黑的头发上,别着一个彩虹颜色的塑料发卡。鲜艳得如同凝固的血。它一闪即逝,快得像幻觉,快得像那些孩子消失的速度。

我猛地停下脚步,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。炽热的阳光直射下来,烤在脸上,可一股比冷藏库深处更加刺骨的寒意,却从脚底猛地窜起,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。我僵硬地站在原地,周围喧嚣的车流人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抽走,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。只有那个彩虹发卡的倒影,无声地烙在眼底,在阳光下,闪烁着绝望而诡异的光芒。

它还在。它无处不在。

查看 575